第90届奥斯卡奖全解析

我对奥斯卡一直是很关注的,连续好几年了。今年我也是看完了最佳影片提名的全部9部电影,并写了其中7部的评论(review,不是critic)。这9部也包括其他奖项的大部分提名。

不过我也明白,奥斯卡虽贵为美国电影学院奖,但毕竟是一个6000多人投票的奖项,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互相颁奖给对方,只是你们这些外人爱关注而已。

它的评奖方式是每个奖项都由该领域专业人士选出提名,然后6000多人一起投票。所以化妆师也会投票给最佳混音,视觉效果的码农们也会参与最佳服装设计的投票。这专业性嘛,基本就由提名来保障了,具体哪个得奖,基本就是看舆论风向和个人喜好。我就不信这6000多人把所有提名电影都看了一遍。

那么舆论风向是什么呢?前年闹没黑人,去年骂川普,今年主打女性。一桩桩性骚扰丑闻如多米诺骨牌,推倒了很多电影人,也殃及了不少奥斯卡奖项。影帝影后的颁奖,历年都是由前一届的影后影帝来颁,但去年影帝卡西·阿弗莱克前些年曾卷入性骚扰官司,今年又被拎出来批判了一番,干脆就拒绝参加颁奖典礼了。主办方顺水推舟,就让四位女性来颁发影帝影后,让去年影后来颁最佳导演。

那就一个个再来说一遍吧。

最佳影片《水形物语》,你先得感谢去年的《月光男孩》,黑人、同性恋、毒品、贫困样样都有,拿下了奥斯卡,那今年推陈出新,只能颁奖给人兽恋了。认真的说,这的确是一部电影感很强的作品,很单纯,很简单,一群孤单的怪胎爱上另一个自己的童话。但我真没觉得它有这般出彩。

《三块广告牌》,一个精巧的故事如寓言般地讲述了冲突与和解,是我心目中的最佳影片,但也不是绝对的脱颖而出,带了点斧凿的匠气,它比《老无所依》这种神作还是差了不少。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在时间凝固了般的意大利小镇夏日,超越了性别,表达了最纯粹最炽烈的吸引和爱。文艺小清新很美,但除了gay以外没有什么政治议题,何况去年给了gay片了。

《华盛顿邮报》非常沉稳老练,没有硝烟的战场,毫不虚伪的正直令我热泪盈眶,其题材更令我百感交集。但它太沉稳了,不是想以“推陈出新”标榜自己的奥斯卡评委们的菜了。我敢说20年前它很可能获奖。

《伯德小姐》以其细腻跨越了太平洋,唤起了我的青春记忆。但是奥斯卡评委大都是老头老太,他们的青春记忆大概比较难唤醒。

《敦刻尔克》展现了与以往不同的战争片角度,没有指挥部的运筹帷幄,只有一个个小兵在战场上疲于奔命的浸入式体验,也挺不错的。但是诺兰是奥斯卡前辈们看不上的,太商业。

《至暗时刻》和《魅影缝匠》都是冲奥常见的传记片。《魅影缝匠》还有一些文艺而虐的腔调,《至暗时刻》则是主旋律得不行,虽然还是能煽到人。但你们讲的都是半个世纪前的人,和当今那些个运动声浪都不搭边,拿个提名也就够了。

《逃出绝命镇》被提名,需要追溯到两年前的奥斯卡。当年影片导演表演奖的全白人提名,让黑人群体炸了锅,以至于整届奥斯卡都在念叨这件事。之后那一年自然有很多黑人电影借机发力,去年的奥斯卡有3部最佳电影提名是黑人题材。去年拍了太多黑人电影,今年进入了一个周期性的低谷,但噤若寒蝉的奥斯卡还是必须在主要提名中留一个黑人名额,防止被骂,这就是《逃出绝命镇》。连奥斯卡最嫌弃的恐怖片都入选了,可见今年黑人电影多么乏善可陈。

这部电影本身还算有点意思,生动比喻了黑人白人之间在表面的一片和谐之下,那深不可见的鸿沟。但若不是其种族题材,恐怖片真的不是奥斯卡提名的常见项目。

最佳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就是一个《水形物语》里的怪胎的真实写照,很真诚,很纯爱。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伯德小姐》的女导演格蕾塔·葛韦格,处女作就能如此细腻完整,引人共鸣,不容易。

影帝加里·奥德曼,化完妆也不像丘吉尔,但演出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丘吉尔。当然更多是好莱坞欠他的,就像前几年的马丁斯科塞斯一样。(和小李情况不同,那是把奖给他省得他再自残闹出人命)

影帝提名里值得一提的还有丹尼尔·戴·刘易斯,好演员有很多,但最入戏的莫过于丹尼尔戴刘易斯。他演的林肯我至今无法忘怀,真真切切的林肯从棺材里爬出来。这部《魅影缝匠》也一样,剧情实在太虐,演得影帝走不出戏,宣布息影,甚是可惜。

影帝里的黑人名额本是给《逃出绝命镇》的丹尼尔·卡卢亚的,虽然他那瞪大眼睛失魂落魄的那一幕在恐怖片中算是脱俗的,但和其他提名者相比还是嫩了点儿。

你会说不是还有个丹泽尔华盛顿吗?那个位子原来是《灾难艺术家》的詹姆斯·弗兰科的,弗兰科临时后院失火,在metoo witch hunt中被人告了性骚扰,避嫌唯恐不及的奥斯卡只能把他踢走了。

影后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在《三块广告牌》里的确挺有说服力,心服口服。她的获奖感言也是整个颁奖礼上为数不多的小亮点之一,全体女性提名者起立接受祝贺。女性在很多方面创作上有独特的优势,尤其是导演。希望女性能够在表演之外的奖项中靠自己的实力,更多地脱颖而出。

其他几位演得也不错,不过大多也在中规中矩的范畴。《水形物语》的莎莉·霍金斯手语下了点功夫,梅丽尔·斯特里普能看到《穿普拉达的恶魔》里女魔头脆弱时的影子。

同理最佳男配角山姆·洛克威尔也实至名归,他四肢不协调地大摇大摆去殴打广告商那一幕,百看不厌。

伍迪·哈里森也演得不错,无奈警长的角色厚度还是不能和山姆的角色相比。

最佳女配角是《我,花样女王》里的艾莉森·珍妮,很虎,但稳得住,也是比较容易出彩的配角,也比较符合艾莉森一贯的荧幕形象。其他几位都没有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

至于两个剧本奖,我觉得6000多人里真看过10部剧本的也没几个,一个黑人片,一个gay片,就给了它们吧,反正最佳影片又到不了它们头上。我不是说这两部电影不行,但在这10部提名者里面,我并不觉得它们在题材之外有明显优异之处。尤其是原创剧本,相信很多人会觉得《三块广告牌》的剧情更为精巧有意思。

最佳动画长片,哪一年不是送给迪士尼(含皮克斯),你再来通知我。建议撤销这一奖项,对发掘世界各地的优秀动画毫无帮助。

最佳纪录片,hmm,舆论风向除了女性还有啥?川普通俄啊!这一部是骂俄罗斯的?投给它投给它。(这个猜的不负责任)

最佳摄影罗杰·迪金斯,14次提名了,也是欠他的。何况《银翼杀手2049》的摄影确实很末世很恢弘,继承了原版《银翼杀手》的赛博朋克风,但又创造出了自己的色调。不过和最佳视觉效果有点傻傻分不清楚,那就两个奖都给它吧。

最佳剪辑、最佳混音、最佳音效剪辑给《敦刻尔克》,因为这部电影是实实在在地做到了“浸入式体验”。

最佳艺术指导,就是最佳布景,《水形物语》确实设计得很棒,深青的色调,复古的氛围,为这个怪胎的童话增色不少。

同理最佳配乐,《水形物语》的配乐和四个竞争者一起在颁奖礼现场播出时,顷刻间脱颖而出,很童话,很有氛围。

最佳服装设计《魅影缝匠》,不给一个裁缝的传记片说得过去吗?

最佳化妆肯定得给丘吉尔,另外两片咱(评委们)都没看过啊。说实话,虽然化完妆一点也看不出是加里·奥德曼了,但离丘吉尔其实还有蛮大距离……

最佳原创歌曲,《寻梦环游记》的Remember Me最朗朗上口了,那就是它了。

最佳动画短片,什么?有科比?好想看他到领奖台上说两句啊,投给他投给他。

嗯,就是这样。说两句颁奖礼本身吧。奥斯卡90周年,穿插了很多经典片段,能认出其中80%,让我比较激动,除此以外乏善可陈。跑到对面的电影院去给观众惊喜,效果也远不如去年的把外面的游客拽进现场看他们张成O型的嘴。最佳影片还让去年颁错了的雌雄大盗来给,送给致谢词最短的化妆师一辆摩托艇,算是两个略有意思的梗。

最后表个态,我很支持女性能够有更广泛的职业发展机会,以及免于受到性骚扰的威胁。韦恩斯坦倒了大快人心,凯文史贝西被封杀挺可惜的,但似乎证据确凿也算罪有应得。其他的一些指控就属于捕风捉影了,比如因此丢了影帝提名的弗兰科。捍卫性别权利是迟来的正义,但指控人请要有证据,不要变成了witch hunt。文艺圈干什么都爱矫枉过正,希望能有更多理性的声音。

《华盛顿邮报》

今年奥斯卡好几部电影都有着不同角度的优秀,而有一部电影最为沉稳,却也是唯一让我热泪盈眶的。

稳到什么程度呢?史蒂芬·斯皮尔伯格+梅丽尔·斯特里普+汤姆·汉克斯,三人合在一起,8座奥斯卡小金人,43次奥斯卡提名,都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哪怕是对电影不怎么熟悉的人,也都耳闻过这几个名字。

为什么热泪盈眶?这部电影生动诠释了,什么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什么是毫不虚伪的正派。虽然讲的是美国的事情,但作为中国人,也许反而会更加激动。

顾名思义,讲的是华盛顿邮报的故事。但不是流水账的发家史,而是聚焦于1971年的五角大楼泄密事件。对这个事件的历史背景进行一定了解,会对理解这部电影大有帮助。

1967年,时任美国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电影开头坐在飞机上的那位部长)启动了一个项目,内容是对1945年-1967年美国政府对越南的政策进行一次全面的评估,希望留下一份“越南战争的百科全书”。整个项目保密进行,甚至没有通知总统(约翰逊)和国务卿。4000多页的报告于1969年完成,其中两个副本被送到了美国政府的智库,也就是在很多朋友圈谣言中出现过的兰德公司。1971年,兰德公司的雇员丹尼尔·艾尔斯伯格(电影开头在越南战场打字,后来在飞机上和国防部长对话的那位)把这份报告泄露给了纽约时报。这份报告有什么爆炸性内容呢?它主要是揭示了20多年来美国历任政府基于一种不理智的担忧(越南导向苏联会导致整个东南亚导向苏联),对越军事行动不断升级,乃至发展到为了掩盖之前的决策错误,系统性地欺瞒公众和国会,明知越战打不赢,却不断让美国军人去送死。

华盛顿邮报当时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地区性家族企业,掌门人是一位女性凯瑟琳·格雷厄姆(梅里尔·斯特里普)。那是女人只能在茶会里闲聊八卦,男人们谈起政治就要离桌的年代,掌门人的位置原是由她父亲传给女婿的,孰料丈夫竟然自杀,凯瑟琳才挑起了这个大梁。因为经营状况不佳,华盛顿邮报决定部分上市融资。在这个关头,竞争对手纽约时报开始刊发爆炸性的内容后,尼克松政府基于国家安全理由通过法庭发出了临时禁止令,纽约时报被暂时禁言。华盛顿邮报的主编本·布拉德利(汤姆·汉克斯)为首的记者们,通过一番努力,也从泄密者丹尼尔手上拿到了这份报告。

这时候矛盾和争议就来了。如果坚持刊发泄密内容,华盛顿邮报定然会吃来自白宫的官司,而官司会让上市在即的邮报吓跑投资者而有破产之虞;而且由于反间谍法,掌门人和主编甚至有进监狱的危险。邮报的律师们都基于风险坚决反对刊发,而编辑记者们都基于职业良知坚定支持刊发。夹在中间的,是那位新上任的,却已年届中年的女掌门人凯瑟琳。

NOR_D24_063017_133803.raf

冷冰冰的背景终于讲完了,来讲讲热泪盈眶吧。这个事件的历史背景虽然复杂,但在影片所聚焦的华盛顿邮报这一头,其实剧情很短也很直接:冒着吃官司、破产、进监狱的风险,发,还是不发?我们都知道最后他们是发了,我们也都知道在今天的美国,媒体自由已经是一个吵烂了的话题。但这部电影的沉稳,把现实中的聒噪全然隔离。没有举着标语面红耳赤的示威,也没有激情燃烧振臂高呼的演讲。那一通多方电话,分析股价,分析后果,分析法律风险,虽针锋相对,却都坦诚相待。并没有对纽约时报被禁言而幸灾乐祸,而是把竞争对手和自己视为一体,关乎出版业的生死存亡。这一切都让我们相信,他们顶着进监狱的风险,并不是要不顾一切一搏成名;他们要坚决刊发,不是为了呼喊政治正确的口号。这是出于一种绝对的做人的良知。

这部电影的另一个重心是女性。女掌门人凯瑟琳,身为富家大小姐,她40多年从没工作过,遑论担负起什么重大的责任。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她虽然身居高位,但周围的男人其实并没有太把她放在眼里,更重要的是,她也没有这个自信。比如在关于上市的投行会议上,她事先准备了许久的说辞,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主编作为下属多次不期而访,交谈间多有内行人的自得与傲慢。梅丽尔·斯特里普常演一些霸气坚强的角色,比如《穿普拉达的恶魔》里的时尚女魔头。在《华盛顿邮报》里,我们恰能看到许多时尚女魔头脆弱时的样子。她秉性温和,她犹豫不决,但她下定决心之后,不用大声喊叫就证明了,她是整部电影里最坚强的人。在胜利之后,从最高法院出来,纽约时报的男人们得到了所有聚光灯,而凯瑟琳则默默地从侧门而出,迎接她的是一群被激励的女性崇敬的目光。

有一个近乎隐形的角色,那就是主编的妻子,一个温文贤惠的主妇,在男人们整理资料赶稿热火朝天时,她默默地端着一盘三明治服侍其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然而在私下和丈夫的谈话里,却道出了机敏的主编丈夫都忽略的事实:她(凯瑟琳)真勇敢。主编丈夫不服气说难道我不勇敢?妻子一语中的“你丢了这工作再找一个便是,她一直被人质疑不够出色而视为空气,而这次做出这个可能让她失去一生的财产信誉的决定,那才是真的勇敢。”

当排版的铅字一个个尘埃落定,印刷的报纸鱼贯而出,当一家家报纸都受其感召,竞相报道反抗政府时,一切尽在不言中。没有硝烟,却仿佛是全人类的胜利。我们心里更是一番别样滋味,怎能不热泪盈眶?

《伯德小姐》

在我看来,青春片可以分三类:

狗血型,找一堆俊男靓女睡来睡去,大几次肚子(在中国可酌情改为山无棱天地合),扇几个耳刮子,好不热闹。

清纯型,那些年,我们一起xxx,太阳都是带着柔光的,女神都是完美的,精力都是用不完的,回忆总是最美好的。

矫情型,衣食无忧的中产家庭子女,却整天抑郁症发作,跟谁都不对付,自己是全世界最苦恼的人。

初看《伯德小姐》这部电影的简介,我是把它归类于矫情型的。一个田园般的加州萨克拉门托出身的中产少女,有那么多烦恼好拍部电影么?你看叙利亚阿富汗的孩子,哪怕我国贫困山区……

看完电影我才意识到,我对它的这个归类,恰恰和片中母亲的观点有些类似。诚然从客观上,萨克拉门托的中产少女的痛苦和贫困战乱地区的孩子无法相提并论,但这种比较对个体来说并不公平。每个人的经历不同,承受能力也不同。要不说,为啥抑郁症反倒频发于富裕地区呢?

硬要我归类的话,我会把它归为“最不矫情的矫情型青春片”,当我们自己感同身受,那就不是矫情,是感动啦。

今年奥斯卡的另一热门《三块广告牌》,很多人都会被它精巧而完整的故事所折服,想要深入分析它的起承转合,三块广告牌的线索作用,三个主角的相互碰撞,三封遗书对剧情的转折推进。但看完了《伯德小姐》,对剧情我们竟然有些难以总结,似乎并没有什么主线,反而有些杂乱无章。然而这种“杂乱无章”却有一种神奇的作用,它仿佛就像老家书房里的那双旧旧的棉拖鞋,穿进去就是那么舒服,还勾起了自己的无限回忆。


(这张截图其实来自《三块广告牌》)

我把这一点归功于女导演的细腻。这份细腻,磨平了加州内陆小城和中国沿海我的家乡的区别,这就是我的故事,我们的故事。

片名“Lady Bird”是这位高中少女给自己起的名字,她不喜欢自己的基督教色彩浓厚的名字克里斯汀,”Lady Bird”的含义也很清晰,Lady意为淑女,是一个成熟独立的人,不喜欢被当小孩子来管教;Bird就是鸟,她渴望能够展开翅膀,飞向自由。所以我更喜欢这部电影的台湾译名“淑女鸟”,它更反映了片子的精神所在。

给自己起个名字,并坚持别人必须用它,就是对父母的一种最本源的叛逆。我们每个人的青春,也都是用叛逆写成的。我自己的名字,现在看来挺特别的,一点也不俗气;但小学时候常希望自己有个更霸气的名字,比如带个“凯”字,就会觉得自己帅气不少。

我们从小受教育不要攀比,但我们总是忍不住这点炫耀和虚荣。比如小时候坐在爸妈自行车后面上学,总暗暗羡慕那些从摩托车后座上下来的同学。这位淑女鸟也对自己的家境颇有些自卑,她为了结交看起来比较酷的朋友,甚至嫌弃自己的老死党,也不免为此撒谎,最终自然是丢人露了馅。淑女鸟对心中的男神倒是大胆追求,但和我们也一样,其实一点也不了解男(女)神真正的样子。

淑女鸟最难以忍受的,还是那管到角落里每一点灰尘的老妈。对此我们肯定也会会心一笑的,世界上最后一个把你当成年人看的,永远是老妈。原来加州内陆小城的老妈,也会整日念叨我如何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女儿的反应是“你给我个数字,长大了我赚来这些钱还给你,然后再也不要理你”。我们虽然未必会对父母这么就说出口,但你敢说你当年从没这么想过?

淑女鸟和老妈的冲突是全方位的,其中最激烈的就是去哪儿上大学。出于各种客观和主观因素的考量,老妈对自己女儿有着规划,希望她能就近上学。而在淑女鸟的心里,自己怎么能和平庸的父母相提并论。对与生俱来,从小就不能再熟悉的周遭的一切,从未离家的我们本能是弃之如履的,“远走高飞”也就成了任何青春期难题的解决方案。

当我们终于来到梦寐以求的大都市,坐在简陋逼仄的宿舍里,见到了无数聊得来或聊不来的新同伴,遇到了无数有意思或不喜欢的新事物,诚然有充足的新鲜感,却也免不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失落,随之而来的是对家乡那熟悉的一草一木的无尽思念。淑女鸟在繁忙陌生的纽约街头,终于找到一点家乡熟悉的影子–和家乡一模一样的教堂,听着自己一贯烦透了的赞美诗,就在这一瞬间,她就和自己所嫌弃了多年的家乡就和解了。换成我们,不会去教堂,但你兴许会钻进一间家乡菜馆,忆苦思甜。

这就是每一个人的成长,先要出走,失去某些东西,才能看清自己,与自己和解。淑女鸟与自己和解,用回了克里斯汀的名字。这一点我们多数也做到了,但父亲默默把母亲揉皱的信捎给女儿,女儿打电话回家对母亲说我爱你,与父母的真正和解,则是我们多数没做到的。

这样一部琐碎的成长电影,贵在真实和诚挚,甚至不去迎合奥斯卡的那些口号价值观,甚至淑女鸟还讥讽了一番自己收养的哥哥是靠墨西哥裔的身份才进了伯克利,而他的男神整日口号挂在嘴边,本身却是个碌碌无为的渣男。


(手上那本书是控诉美帝国主义对原住民的暴行的历史)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它竟然在方方面面都能直击异国他乡的我们(除了上床的那一段纠结,由于性别不同我并无此类体验)。让我们有些庆幸又感动,原来我们自己青春时的那些遗憾和愤懑,在田园般的加州也一样,并不是那么的孤独。

《三块广告牌》

奥斯卡奖愈发牵涉政治和社会议题,而不是单纯的艺术奖项,已是公认的事实。种族,宗教,女性,枪支,LGBT,扫视一遍今年的提名者,几乎每个都可以对号入座。不过,在这一众奥斯卡命题作文中,有一部电影抓住了这一系列议题背后的本质。这部电影名叫《三块广告牌》。

故事的焦点起始于一个心碎的小镇母亲身上。女儿被残忍奸杀,案子却长期未破,悲伤自然而然地转为了愤怒。找不到凶手,愤怒就只能撒在未能破案的警察身上,在镇外树了三块广告牌来羞辱警长。观众的立场自然也站在这位母亲这边,也预想着这也许是个《秋菊打官司》式的故事。

然而随着故事发展,我们发现这位母亲的愤怒有些过头,殃及了很多无辜的人,比如牙医的指甲被戳穿,儿子在学校遭人奚落,警长得了癌症也不为所动,对前夫及其新女友冷嘲热讽,关心她的侏儒酒吧老板也遭其冷眼,直至她纵火烧了警局。随后才揭晓,原来她和女儿在事发当晚的争吵也间接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她追打警察,也是为了转移自己的不安。观众才发现,原来不是秋菊打官司的套路啊。

警察这一头,也有一位愤怒的主儿叫Dixon。这名字就在英语中有点暗示(Dick-son)。终日醉醺醺的样子,一个脑子秀逗的妈宝,满口脏话,对警长被那母亲羞辱愤愤不平。怎么看,他都是一个暴戾无能的警察败类。同样的,他的怒火也殃及了无辜的人。他找借口逮捕了愤怒母亲的朋友,藐视新上司,又把那三块广告牌的广告商从二楼的窗户扔了出去。

然而随着故事发展,我们发现这位Dixon并不是坏人,他在火灾中受伤抢救出的是那起奸杀案的案卷,他被解职后在无意之中发现该案线索,还义无反顾的让自己挨揍来换取证据。一波三折的是,换来的证据却表明那不是凶手。观众才发现,原来也不是意料中的套路啊。

夹在中间的警长,一边安抚着愤怒的母亲,一边压制着中二的属下。其实,他是个宽宏大量,也挺能干的警长。但他也有自己的坎,破不了那个奸杀案,更战胜不了自己的癌症。当我们都以为警长会是破获悬案的关键时,他却砰地一声崩掉了自己的脑袋。哎,还是不按套路啊。然而,死掉的警长却比活着的警长释放出了更大的能量。首先是他的死,激化了愤怒母亲和愤怒警察的冲突,导致了两场大火,一场烧警局,一场烧广告牌。另一方面,他留下了三封遗书,又成了冲突转向和解的钥匙。

这冲突是怎么转向和解的呢?并没有什么秘方,还是爱与谅解。死后的遗书,因为无可辩驳,也无从更改,往往比活着时候的徒劳解释要管用得多。这让愤怒的母亲谅解警察确实在努力破案,让愤怒的警察明白爱比愤怒更管用。当然遗书仅仅是和解的钥匙,那两场大火既是冲突的最高潮,也是双方带刺的强硬被熔化的开始。当这两只火药桶逐渐平静下来后,原先被殃及的周围的人们也释放出了爱与谅解。警察和广告商和解,母亲和前夫和解。虽然案子还是没有破,但愤怒却消解了许多。带着爱与谅解,两个老仇家一起上了追凶之路。影片最后一幕,全程板着脸的愤怒母亲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让人不仅回想起《穿普拉达的恶魔》里的另一个女魔头最后露出的笑容。

这一系列的反套路,只是这个冲突与和解的故事的主干。这个故事之所以精巧,还要归功于无比丰富且风趣的细节。愤怒的母亲胖揍儿子的同学,一男一女,一脚一个要害;愤怒的警察痛殴广告商,全程四肢不协调,扭着屁股,让人目瞪口呆又忍俊不禁;

警长自杀前夕,特意付了那骂自己的广告牌一个月的钱,让愤怒的母亲多挨一个月骂。更典型的例子,安安静静地吃早饭,母亲毫无征兆地把一勺子麦片甩到儿子脸上,儿子小声咒道“Old Cunt”,母亲立即纠正她不Old,却对明显更恶毒的cunt毫无异议。前夫破门而入,前妻开始讥讽他的新女友,他一言不合就掐了前妻的脖子摁在墙上,儿子二话没说操起菜刀架在老爸脖子上逼他放人,剑拔弩张之间,前夫的新女友无意闯入絮叨一坨废话后,尴尬症发作的一家三口转眼间又互相安慰其乐融融。

这种粗野的幽默,正是西部片的精神所在。西部片里的暴力,背后必然有义气,西部片里的粗野,背后必然有温情。呈现出这些细节的优秀演员们功不可没。无怪乎本届奥斯卡,这三位主要角色囊括了一个影后,两个最佳男配角的提名。甚至在他们周围的小角色们,憋屈而又淡定的儿子,满脸雀斑的红发小白脸广告商,喜怒无常的前夫,絮叨的前夫新女友,善良又无奈的侏儒,种族主义的警察母亲,也个个都恰到好处。没有一个人掉链子,也没有一个人喧宾夺主,堪称一场表演的盛宴。

三块广告牌,三封遗书,三个在愤怒中左冲右突的人。非常精巧的故事,一点也不套路,也没有明显沾惹任何种族宗教LGBT之类的热门话题,却触及了这些问题背后的本质–愤怒与冲突,开出的药方,就是爱与和解。

然而,这个故事中一系列的数字三,道出了这个故事的精巧,恰也道出了它的一种斧凿的虚假。丧女的母亲,得癌症的警长,脑残的妈宝警察,每个角色都有很强的背景设定和预设动机,剧中人物的各种巧合碰撞(比如纵火警局时脑残警察刚好在里面,随后入院治疗时又与自己打伤的广告商同房),才让故事得以推进发展,进而达成了和解的结局。

当今的美国,乃至当今的世界,都变化得飞快而让很多人晕头转向,随之而来的就是不安和愤怒,各种冲突已经愈发公开与激烈。世界远比《三块广告牌》里的小镇要大,现实也远比其中的矛盾要复杂。单是爱与和解这个药方,必须是冲突双方都欣然接受并身体力行才会有效,否则只会是徒劳的一厢情愿。

但是我仍然要盛赞这部电影,至少,它让我在荧幕上看到了一个精彩的故事,一个美好的愿景。

《水形物语》

由韦恩斯坦公司带的坏头,奥斯卡奖的角逐者们愈发精于算计,每年的提名里都有一批带着政治议题的冲奥命题作文。去年的最佳影片《月光男孩》虽然本身并不做作,但在立项上无疑是占了便宜的:黑人、毒品、单亲、同性恋,都打了个勾。今年的提名者里也不乏类似的身影。但在一众精打细算的应试者中,却有一个特别怪异而纯真的身影:《水形物语》。

虽然背景是冷战高潮的1960年代,然而整部电影的色调并不是灰暗的,无论是陈旧的墙壁,老式的汽车,池中的积水,还是那个人鱼怪物,都是青绿色的。对上世纪有记忆的人,一定会认出这学校、医院、车站里常见的颜色。它代表了一种复古、怀旧的童话氛围。

童话里最常见的是王子公主,但也时常少不了各种怪胎。这部电影里最明显的怪胎自然是那个人鱼怪物了,一个有感情有智慧的生命,却被作为案板上待宰的研究物品。然而哑巴、同性恋、黑人、间谍,也都是那个年代的怪胎。哑巴清洁工渴望拥抱,却只能顾影自怜;不得志的同性恋画家为了接近心仪的小哥,而一次次吞下难以下咽的点心;黑人女工卖命地工作,背后是努力维持失败婚姻的辛酸;间谍科学家受命刺探情报,却夹在大国之间苦苦挣扎。但无一例外的,他们都有一双明媚的眼睛,他们都有一颗善良纯洁的心。

而电影里的“正常人”,或暴戾,或麻木,或凶恶,或自大,不一而足。在这凶恶而麻木的世界里,怪胎们都很孤单。尽管来历各不相同,但他们抱团取暖,爱上另一个自己就自然而然。拦路的坏人恶棍,自然要死无全尸。

这个故事简单直接得可怕,一个个人物也不得了的脸谱化。但别忘了,这是一则童话,童话的故事哪有不简单的,童话里的人物哪有不脸谱化的。也正是因为这是一则童话,我们看到一个女人和一个怪物相爱,乃至OOXX,也不会大惊失色。相反,当他们把卫生间灌满水,把这讨厌的世界变成了两个人的海洋时,我们会由衷地赞叹一句,真美。在这片海洋里,两个孤单的怪胎变成了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是啊,哪个怪胎不想自己是王子公主呢?

这片子的导演,一定也是个孤单的怪胎吧。

以貌取人的话,有个八九分。

《湮灭》

一句话剧情:神秘肥皂泡杀人事件。

一句话评论剧情:以《异形》为代表的科幻电影里的科学家,永远都是不作死不罢休。这片也不例外。

剧情讲完了。

下面才是重头戏。

电影里的外星人,大多无外乎两种,善良的如《E.T.》大头巨眼,邪恶的像《独立日》的章鱼蜘蛛。异形算是一个异类,其富含未来机械感而又结合了人类生殖崇拜的设计元素,使其造型成为一代经典。然而这些外星人无一例外都是基于已有的地球生物发展而来的。

这是一种傲慢的假设。凭什么和地球毫无瓜葛的外星生命,一定是这种我们熟悉的碳基形式呢?人类的可见光波段那么窄,其他感官也不算发达,也许外星生命早已活跃于我们之间,只不过我们(至少暂时)无法感知?

只有少数科幻电影对此有所尊重。一个例子,《超时空接触》作为一部比较认真的科幻片,在外星生命的呈现上相当谨慎,最后的实现是让外星人模仿地球人的形态。这固然顾及了严谨,但也稍微缺乏想象力。而《湮灭》是真正放飞了想象的翅膀,具体的形态也难以描述,可以说,这是罕见的视觉奇观。而且这才是本片最大的悬念所在,在此就不剧透了。但我必须感叹,这才是外星生命该有的样子。

而外星生命对地球(人)的态度,也并非只有友好来往,和烧杀抢掠两种。面对外来者我们总会问它们的目的,却常忽略了它们什么也不想要的可能。甚至如何给外星人定义“目的”都可能会有困难(参考《降临》)。《湮灭》里的外星人,像我们的大自然一样,既不善良,也不邪恶,只是中立而冷漠,也许带着一点好奇和调戏的意味。一个英文词更加贴切:indifferent。

正是这种indifferent,造就了这部电影超凡的悬疑性和惊悚感。其他怪物惊悚片,无论多么血腥恐怖,但总归是那些套路,无非是开膛破肚鬼上身抱脸虫等等,我们在跟随角色冒险时总会对此有心理准备。而在《湮灭》里,我们完全不知道外星人的套路是什么,何况大多数恶果还未必是外星人有意为之。因此尽管事后回顾这部电影,并没有太多的恐怖画面,但在第一次观影的过程中,那种对未知的恐惧完全支配了我。

当影片结束,这种未知的恐惧就变成了一种瘆人的壮美。肥皂泡里的世界,就像《阿凡达》里的潘多拉星球一样绚丽而诡异。所不同的是,潘多拉星球更像一个漂亮的万花筒,而肥皂泡里的世界,更像壮观而凶险的宇宙本身。

《银翼杀手2049》

给一部电影拍续集有多难?

其实可以很容易。如果前作是卖座的暑期大片,只要重复一样的故事,一样的噱头,只不过爆炸更多一点,美女更靓一点,拍个2345部都不是问题。然而如果前作是口碑很高、票房却不佳的“经典”时,那就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了。

而丹尼斯·维伦纽瓦却要迎难而上。这位导演从2010年的《焦土之城》走入主流视线,但一直坚持艺术片的拍摄风格,而好莱坞也令人匪夷所思地对这位艺术片导演大加重用,毫不吝惜投资,因而我们有了《囚徒》、《边境杀手》、《降临》这些带着浓厚艺术气息的犯罪片、科幻片,还有这部《银翼杀手2049》。

关于前作《银翼杀手》的一切,请先看这篇文章:

http://www.saoyuying.com/2018/01/blade-runner-2/

《银翼杀手》有太多鲜明的特征和内涵,续集要想不丢人,就得做到形神兼备,可谓戴着镣铐跳舞。那我们来看看这舞跳得怎么样吧。

《银翼杀手2049》一开场,就是那只眼睛,未来世界的大远景,配上那绵长、刺耳,而又宏大的背景音乐。只要几秒钟,《银翼杀手》的氛围就回来了。

在这部续集中有许多致敬前作的镜头,无论独角兽折纸,还是墙边移动的光影,这方面有许多考证文章,在此就不一一列举了。

既然有着如此之多的相似之处,我想问问看过这两部电影的你,你会分别用哪种颜色来总结它们?《银翼杀手》无疑是黑色,而《银翼杀手2049》,你想到的可能是橙(金)色吧?

在深霾笼罩下的拉斯维加斯,模糊的阳光把一切都染成了金色。恰巧,这也是这里最辉煌时的颜色。

最纸醉金迷的地方,在毁灭之后,那些欲望横生的雕像也凸显出最为苍凉的末世感。这种孤独的末世,没有僵尸,没有外星人,一切都那么安静,坐拥豪华套房、无数威士忌和一条狗,不失为一种令人遐想的人生。

创造出这般废土诗意的是摄影师罗杰·迪金斯。有了前作中的雨夜洛杉矶,还可以有前作没有的阴霾中的垃圾场,金色黄昏的废土,寂静雪中的冰冷大楼,但都是原汁原味的赛博朋克。这是一种高端的形似,超越了致敬或模仿,既保持了与前作基调的统一,又尽情展现了自己的才华与风格。

既然做续集就是戴着镣铐跳舞,新老银翼杀手总要见面,总要打一场,这个命题作文也成了这场视听表演的高潮。赌场内全息投影着的经典歌舞,象征着那个光鲜亮丽的旧时代,也和老迈的Deckard相映成趣;而投影不断的故障和断断续续,又反映了他的现状。Deckard的身手也是老派的,只会一拳打脸,简单又带着点笨拙,还需不时喘口气,刚好又和断续的歌舞表演交织在了一起,宛若一首老年杀手的挽歌。

这,就是电影的魅力。

可以说,这部橙色的续集的“形”不仅很好地传承了黑色的前作,更留下了自己的深深烙印。那么它的“神”呢?

《银翼杀手》的一大母题是复制人愈发具有人性,而真人则不断丧失人性。《银翼杀手2049》也围绕着这一点展开。“从娘胎里出生意味着你有灵魂”,主角K的这个信条,也让他经历了从一个认命服从的暴力机器,到人性的爆发觉醒,随后又因现实而堕入失望的深渊的过程。

乍一看这是一个轮回式的悲剧,但这个悲剧的前提是“从娘胎里出生意味着你有灵魂”。如果抛弃这个成见,我们不难发现,K在最后发现真相后,他已觉醒的人性并没有被打回原形。娘胎出生的真人只能被终生关在玻璃壳里,而“没有灵魂”的自己却经历了身体与心灵的风霜雨露。接近自己的妓女另有所图,而无私献出真爱的却是一个半透明的虚拟女友。真人、复制人、虚拟人的身份,其区别也就是由四种碱基还是1和0构成罢了。

也许你会反驳,那个“量产版”虚拟女友全息投影的挑逗,恰恰说明了虚拟女友的爱,也就是编好的程序而已。

然而人性的存在并不是基于客观的现实的。量产而生并不能泯灭复制人的爱恨情仇,编程产生的虚拟爱情也不能否定它的真挚,而由误会而激发的人性更不会因真相大白就消失。在意识到自己是“真人”的那一刻,K感到落在手中的雪花都更加真实了;而得知自己并非“真人”后,他仍然充满人性地违抗格杀令,救下了Deckard,成全他人父女相认。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他,发现落在脸上的雪花并没有变回虚假。原来不从娘胎里出生,也可以拥有灵魂。那一刻,他一定是充实而满足的。

可以说在复制人和人性的“神”上,《银翼杀手2049》也做到了对前作的传承。形神兼备了,是不是可以说这就是一部完美的续集呢?

科幻故事的魅力在于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但令其深刻的内涵,通常还是呈现出了人类的现实。换句话说科幻故事可以构造一个超现实或极端的背景设定,而由这个设定下发生的故事来探讨人性之类的现实话题。《银翼杀手》对比了真人和复制人的人性,最终还是通过复制人讲述了人类自己–求长生、求本源、求认可、求体验。可以说这才是作为经典科幻电影《银翼杀手》的“魂”之所在。而这部续集尽管在各方面都很优秀,但最后还是停留在了“假人的人性”这类非现实的主题上。

做到了“神形兼备”,却又差了一点前作的“魂”,《银翼杀手2049》无疑是一部优秀的电影,尤其是作为续集难能可贵,然而和经典还是有一步之遥。

《银翼杀手》

每次评选影史最经典科幻片,《2001太空漫游》和《银翼杀手》总会被搬出来说事。然而,当很多人慕名去观赏这两部电影的之后,会蹦出“不好看”的简单总结。

是因为太老了吗?毕竟一个1968年,一个1982年,当年的特效奇观在今天已经不算什么。而其中的“idea”,比如人工智能的反叛,克隆人的自我认知,这种桥段也被后世重复过多次。经典之所以为经典,是因为其开创性和历史价值,而在今天就没有太大观赏价值了吗?

和《银翼杀手》时常挂钩的一个词,是“赛博朋克”。“赛博朋克”即Cyberpunk,Cyber就是Cybernetics(控制论,指代信息科技),punk就是朋克,一种叛逆的风格。合起来就是“信息科技的叛逆者”。这是一种对未来的想象,也是一种独特的艺术风格。未来时代,科技高度发达,却并没有给人类带来乌托邦式的大同幸福,相反,由于技术掌握在少数人或大公司手中,这种鸿沟反而加剧了人类的相互压迫和分化,因此在各种炫目的科技视觉效果的阴影下,大都市里充斥着各种肮脏、贫穷、阴暗的角落。

《银翼杀手》并不是赛博朋克思想的开创者,在它之前已经有很多以此为主题的科幻小说,这部电影本身也是依据一部小说改编的。但是《银翼杀手》是赛博朋克第一次在大荧幕上大放异彩,把文学中的思想与情感视觉化,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于是创作者很聪明地从现实世界中寻找灵感,东京涩谷和香港是最符合这种人口高度密集、城市与技术高度发达、阶级差距也甚为巨大的设定的。因而东亚面孔、汉字、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再加上符合阴暗氛围的黑夜与阴雨,就成了赛博朋克不可或缺的元素。

讨巧的是,在视觉特效并不发达的1982年,阴暗的主色调正好可以遮掩技术的不足,这也是《银翼杀手》的视觉效果在今天看来也不落后的原因。

再想想《攻壳机动队》、《黑客帝国》等后世的赛博朋克杰作,无一打上了这一鲜明烙印,这都要拜《银翼杀手》所开的先河所赐。


当然,这仍属于“开创性和历史价值”,回过头来看看大多数人给出“不好看”评价的理由:节奏太慢,不知所云。而并不是特效老,桥段已见过之类。会不会它们被奉为经典的原因,其实还藏在“节奏太慢,不知所云”里呢?

我们今天的观众,早已形成了对好莱坞类型片的叙事节奏的习惯,并以理所当然视之。电影首先要讲好一个故事,似乎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如果你认可电影是一种艺术形式,我们不妨类比一下另一种艺术-文学。文学可以有讲故事的小说、寓言,也可以有不怎么讲故事的散文、诗歌,那么电影为什么不可以像散文、诗歌一样,不以讲故事为先呢?何况,《银翼杀手》还是很明白地讲了一个故事的,只不过确实节奏比较慢。那么这慢节奏的原因,是否是加入了一些如散文般诗性的东西呢?

《银翼杀手》的故事是关于“复制人”的,其内涵和人造人、克隆人类似,一个特征是成年人形态的他们克隆了人类的所有机能,但不包括情感,二是为了防止发展出危险的情感和思想,他们的生命只有四年。换做今天的科幻片,复制人的第一使命肯定是求生,然后找出真相,然后挫败阴谋,杀死Boss,喜迎解放,然后与人类和平共处或开战以便有续集。

让我们来看看1982年的复制人又是如何所思所想的吧。

一开始,他们也很自然的是求生。不同的是,他们不是反抗奴役而求生战斗,而是四年寿命大限将至,来寻找发明他们的人来求得延长寿命的方法。淡化了“受压迫者”的印记,我们是不是发现这些复制人有些面熟呢?自古以来,我们人类不也是一直求神拜佛,寻求长生不老呢?追求永生,必然会引向追寻自己的造物主,追寻造物主的过程,本质又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一终极问题。所以你看,《银翼杀手》其实讲的是人类自己的故事。

从这个角度也不难理解,复制人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创造者,大老板泰勒了。造物者泰勒并不在乎复制人的诉求,延长生命,自己存在的意义,而只是得意于自己创造的杰作是如此的精巧、“完美”。回想各种宗教神话中的神,对人类的态度何尝不是如此呢?捏橡皮泥一般当做玩具,行事不按自己的心思来,就降下天灾;胆敢造通天塔来寻找自己,那就来一场大洪水全部毁灭重来。作为被创造者,原来自己存在的意义只是玩具,怎能不憎恨把这份痛苦带到世上的造物者?

既然是人类自己的故事,追求长生而不得,下一步会怎么做呢?那就是追求认同。我比人类有更好的体格,一样的心智,为什么不能像人类一样生存?片中出现的几个复制人,都努力地尽力活得像一个人,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在地下舞厅表演的Zhora,她只是混迹于人群中靠自己谋生,并无加害之意,却被从天而降的银翼杀手毫不留情地追杀,最后惨死在了一堆服装店的石膏模特之间。努力活得像一个人,结局却是死在了一堆假人之间,多么可悲。

复制人拥有了人性,渴望做一个真人;反过来追杀他们的银翼杀手Deckard,以真人自居,却以理所当然的理由肆意屠杀,逐渐丧失了人性。真人和假人的界限就这样模糊了起来。影片也在多处有意地暗示这一点,另一个女复制人Pris伪装成玩偶,坐在一大堆也可活动的假人之间,真假难辨;她奇异的体操式攻击,以及中枪倒地之后血流如注、狂暴的挣扎,都把她定义成了一种真人和假人之间,一种令人心惊的形态。

而复制人的头领Roy,更是超越了人性,展现出了神性。Roy的战斗力远超Deckhard,但面对这个杀死两名同伴的仇人,Roy却并没有痛下杀手。他拔起钉子,戳穿了自己的手心,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放飞了象征和平的鸽子,救了追杀自己的仇人一命,还唤醒了仇人那逐渐消失的人性。被钉穿手心,救赎蒙昧的仇人,这是不是也有点面熟啊?一介复制人Roy的境界,竟可与耶稣比肩。

反过来看,以真人自居的自信,就一定那么可靠吗?影片中的另一个女复制人Rachael,就浑然不知自己的复制人身份,因为她有一整套被移植的完整记忆。而记忆的不可靠,后世的科幻片也没少渲染了。作为主角的银翼杀手Deckard,由于他曾梦见独角兽,而自家房门前又被同僚放了独角兽的折纸(此同僚还曾在复制人的房间中留下过一样的独角兽折纸),因而怀疑自己的记忆也是被移植的。他是真人还是复制人,各路影迷争执不休,但我觉得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关键是他怀疑了。怀疑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人性,自己的灵魂。

都说眼睛是灵魂的窗口,《银翼杀手》也没放过这一点,从片头倒映着2019年洛杉矶面貌的眼睛,到那个设计眼睛的老头子的整场戏,猫头鹰不断旋转的眼睛摄像头,乃至Rachael那看似空洞而又藏着复杂感情的眼神,再比如钉子戳手心这些看似“毫无必要”的细节,就是在本片慢节奏之间,加入的散文般诗性的东西的例子。

求长生而不得,求认可也不成,那么还能追求什么呢?那只能是短短人生的体验了。这也就是Roy那一段“科幻史上最美遗言”的由来:“我见过你们不敢想象的事物,我看到了战舰在猎户座肩上熊熊燃烧,我目睹了C射线在汤豪舍之门外的黑暗中绽放闪耀。这些时刻终将全流逝在时间的洪流里,就像在雨中的泪水一般。是时候…去死了。”

如果你求不得长生,也做不得人上人,是不是就会想想诸如周游世界,多多体验,不枉来人世走一遭呢?

一个充满了寓言意味的科幻故事,各种细节元素紧密配合,和这赛博朋克的宏大背景,一起铸就了不朽的诗意。是不是的确要比“找出真相,挫败阴谋,杀死Boss,喜迎解放”深刻一些呢?

《至暗时刻》

类型-名人传记,时代背景-二战,主题-反法西斯,不用看预告片,都能猜到这大概又是一部“冲奥”电影,换言之“为了拿奥斯卡奖而拍的命题作文式电影”。命题作文的特征就是四平八稳,起承转合都十分精准,因而也时常缺乏惊喜。《至暗时刻》也大体在这个四平八稳的框架之内。但是它有两个引人注目的点,让这个命题作文绽放出了不一样的色彩。

首先自然是主角丘吉尔,和演员加里·奥德曼。丘吉尔的大名在国内也是家喻户晓,但更多详情多数就停留在盟军领袖、叼着雪茄的胖子为止了。这个人物也是有不少争议的,他是一个脾气很大不易相处的人,连国王都忌惮他三分;作为保守党议员,却有公开的反党历史;作为海军大臣,在一战中他批准的进攻土耳其的达达尼尔海峡的行动惨败;在二战中他个人在他不顾一切坚决抵抗纳粹的态度,也有人视之为不计后果的赌徒心态;他对罢工工人、作为盟友的苏联的敌视也让他在许多地方形象不佳…… 可见这是一个多面的人物,在不同人心中他有完全不同的形象。虽然丘吉尔家喻户晓,但电影在丘吉尔的形象上是有挺大的发挥空间的。

但是,这毕竟是一部冲奥片。冲奥片里的丘吉尔必须是高大的、正义的、坚定的,上述的那些黑历史,只能用于反派对他的中伤。为了衬托他的高大,影片中的反派只能被进一步丑化了。希特勒只是一个虚幻的背景板,这部电影的真正反派是以张伯伦为代表的主和派。

说到张伯伦,我们脑中跳出的第一个词是“绥靖”。纳粹大肆扩军,撕毁凡尔赛条约,英法没有反应;纳粹吞并奥地利,张伯伦没有抗议;纳粹声索苏台德地区,张伯伦飞到慕尼黑拱手奉上;纳粹吞并了捷克并闪击波兰,英法被迫宣战,却躲在碉堡后面静坐,眼睁睁地看着盟友波兰沦陷。今天的眼光来看,他就是无能卖国的代名词,人人必除之而后快。然而,这样的人,为何仍被丘吉尔留在内阁中呢?因为丘吉尔需要张伯伦在保守党中的声望和号召力。换言之,张伯伦的绥靖政策,至少在当时的保守党中并没有那么不受欢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毁灭性损失,使得人人都不想再看到战争发生,力求和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主流思潮;在绥靖的同时,张伯伦政府也大力扩充了军备,为后来的抗争打下了基础;同时,从容貌仪表都能看出一二,张伯伦是上个时代的英国绅士,他的政治思维还是十九世纪的,国王和首相们在每次战争后划分势力范围,并以贵族的名誉担保对协议的遵守,而张伯伦错误地把希特勒也当做信守诺言的人了。

但无论如何,他的绥靖政策在客观上大大助长了纳粹的气焰,让二战初期的局势岌岌可危。丘吉尔正是最早看透希特勒的狼子野心,而被推到前台的。这部电影对张伯伦的丑化,在于丘吉尔上台后,他还在从中作梗,为了求和,不惜阴谋让丘吉尔内阁倒台。而历史上,在丘吉尔上台后,张伯伦是尽全力支持的。丘吉尔上台是因为反对党的拥护,而保守党的人心还在张伯伦这里。尽管之前受辱下台,张伯伦还是在各种场合多次鼓励保守党人支持丘吉尔,也符合他老牌绅士的作风。影片中丘吉尔“不惜一切代价争取胜利”的就职演说,由于张伯伦不表态,换来的是议会的鸦雀无声;而历史上这次演说得到了381票对0票的绝对支持。

说了这么久张伯伦,想说的是这部电影还是用了各种套路来制造冲突、凸显丘吉尔。形象是更高大了,但这没有让演员加里·奥德曼更轻松。把一个伟光正的形象演得可信并动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变态反派形象出名的加里·奥德曼(在中国特别受欢迎的《这个杀手不太冷》还让他在中国有了一种近似小李特殊待遇),本人长得一点也不像丘吉尔,化了妆也不太像,丘吉尔那典型的笑容他也没有。

和几年前的影帝埃迪·雷德梅恩对霍金那令人震惊的形体模仿相比,加里·奥德曼选了另一条道路:在雪茄、胖子、强硬这些大前提下,根据自己的理解,演绎出一个令人可信的丘吉尔。这份可信,不仅是在那几场著名的演讲戏中散发出的气场,也有向美国求援时的低声下气,对同僚下属的火爆脾气,在这背后是他私下对抗战前景的犹疑与焦虑。这也是一个伟光正的冲奥传记人物仅有的塑造空间了,好在加里·奥德曼牢牢把握住了。我们看到了一个在风口浪尖上,承受着巨大压力的老头,在庙堂之上被掣肘之时,通过秘书桌上的亲人照片,通过地铁上的诚恳访谈,找到了抵抗到底的决心与信心。丘吉尔再高大,也是一个令人崇敬的遥远形象,然而当他的气概通过一个个普通老百姓之口,坚定地对纳粹说出Never时,才真正穿过荧幕,穿过70年的岁月屏障,直击我的心里。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地铁上那一段的剧情明显是编造的套路,却令我动容的原因吧。

文章开头说了,这部电影有两个不同于一般冲奥片的点。那么另一个是什么呢?这部电影中再现了许多下议院辩论的场景。和今天的下议院辩论相比,看看有何不同?

再看看片名,“至暗时刻”,是啊,整部电影的色调都很暗,惟有一束强光不知从何处来,照在丘吉尔的身后。这种特征鲜明的打光叫高反差布光,类似于绘画中伦勃朗的风格,能赋予角色或对象更大的张力,制造出视觉焦虑感。

在这部电影中则映衬出了一个走出黑暗奔向光明的领路人形象。

而这黑暗中的一束光,仿佛也是丘吉尔本人的心境,在一片压抑的黑暗中,那他所坚信的远方的希望。

通过观众熟悉的民众之口来诉说豪情,通过高反差布光来反映心境,通过切身体会而来的自然表演,这个丘吉尔,一定会在影史中留下自己的位置。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前几天的《芳华》,讲述的是一个特殊时空里绽放的青春,缅怀之中透着惋惜。而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里,青春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绽放着,一样的绚丽,却并不让人惋惜,而是满足。

简单粗暴地说,这只是一个傻白甜的爱情故事。非要说这电影有什么傻白甜之外的“噱头”,那就是主人公是个多才多艺却细腻敏感的17岁男孩,他即将迎来生命里第一次突如其来的爱,而对象是比他大7岁的美国男交换生。年龄,同性,跨国,这些本都可以大张旗鼓一番的话题,在这里似乎都波澜不惊。同性恋电影中常见的压力、痛苦、斗争在这里完全不见踪影,仿佛17岁少年的同性之爱和其他年轻的初恋毫无分别;这又不像某些同性恋电影中,那完全没有女性的架空世界,Elio有一个美满的家,有既渊博又懂得生活,还超级开明的爱他的父母,有单恋他的邻家女孩。只是在描绘一段纯粹的感情,不扯其他,可贵。

这份可贵更体现在古老斑驳的遗迹中,艳阳高照的意大利小镇里,阳光在树叶间打上的一圈柔光上,广场上稀疏的人影后,手心里发黄的书籍边,指间飘散的烟雾间,池塘嬉戏飞溅的水花中,成熟多汁的桃子内,一个充满人文熏陶的家庭里,少年身上正在蒸发的水珠上,一切都是那样的宁静。大家都在等待夏日的结束,既不期盼秋冬的到来,也不惋惜夏日的流逝。说是1983年的意大利,然而说它是2018年的意大利也令人信服。这就是在欧洲生活过的最深刻体验,那里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着的。

这一切配上恰如其分的摄影、美术、配乐,让我不敢对这部电影简单粗暴的扣上“傻白甜”的帽子。它的“傻”,让我们感受到了爱情的纯粹,“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意味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就是毫无保留。它的“白”,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稚嫩而又蓬勃的躯壳,感受到了一个清纯而又细腻的灵魂,他有无限的精力可以付诸爱情,但那男孩心里的“少女心”又那样的纯净而令人不忍一丝伤害。它的“甜”,是那从窗内透出的明媚笑容,是那隔着柱子的默默想念,是那雕像出水时与细腻男孩的神似,是那小镇夜晚的广场上无拘无束的放浪形骸……

我看过很多山无棱天地合,很多白血病与失忆症,也看过很多久别重逢和惺惺相惜,但很少看到这么纯粹的,超越年龄、性别、身份、类型的,可称之为“爱的原型”的故事。然而如果没有结尾父亲的那一段掏心的话,这终究也就是一个美好的梦(或曰“傻白甜”)。自己的男学生勾引自己的儿子,6周后就甩手回老家结婚。而他只是告诉孩子:想过怎样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事,但我们的心和身体都只有一个。你能为感情付出的越来越少,能感受到的也越少。你现在的痛苦,也不要急着用遗忘来剥离自己,因为快乐等等其他情感也会随之而去。为了让自己没有感受而不去感受,多么浪费!珍惜生命中的每一个感受,尤其是年轻时的。

珍惜并用心体会每一丝情感,而不是禁锢、遗忘。这样的青春也许会更加跌宕,但我们看Elio的青春,会有更多的满足与羡慕,而更少《芳华》那样的惋惜与遗憾。